冬天的怀念
冬天到了,天寒地冻。住在荆门石化有暖气的楼房里,我经常想起远在家乡的母亲。
我出生在汨罗江畔,出生之前的六七年,也就是1958年的冬天,母亲从长沙城里下放时,这里还是荒无人烟。夏秋季节,洪水滔天,烟波浩渺;冬春时分,沼泽遍地,肆意纵横。两千多年前的端午,屈原也曾来过这里,面对着水天一色的汨罗江水,哀叹着故国已灭有家难回的心绪,于是把涉江一生的行囊一一清点,只留下《怀沙》中的最后一句,在这里投水自尽。是母亲他们用一双手,一把揪,一担簸箕,围湖筑堤而建的屈原农场。待我出生时,这里已基本没有水患;但是,仍还有血吸虫病。我八岁多的时候,就已经感染。那时,感染最多的还是大人。农场一年四季,除了冬修水利外,空闲多的只有冬天,学生也恰好放寒假。这个时候集中起来治疗,农事、学业都没有担误。我们集中住在分场的一个会议室里,自己带的床铺和被子,窗户是用旧报纸糊的。以前的冬天就是冬天,一下起雪来,就是连续几天几夜,一直要下到齐我们小孩的膝盖深。凛冽的北风,从门口,从报纸没有糊死的窗缝,从没有盖满的油毛毡瓦顶,钻了进来;呜呜的嚣叫声,一直在空空的屋子里打转。治血吸虫呢,先是护肝丸,然后一星期疗程的打针y∷ao。y∷ao是从手臂的血管注射进去的。第一针我就打塌了,右手过一会儿就肿得老粗,连棉衣的袖子都穿不进去了。但针是不能停的,以后连续几天,每天只有用左手接二连三地痛苦地重复地接受着。而右手呢,用绷带在寒冷中时刻僵硬地吊着。我坐在床上,下身盖着被子。母亲就坐在我旁边。她解开自己的棉衣,用左半边绕过来垫着我的后背,左手抱住我的脖子,手掌捂着我的左脸;右手呢,则把自己的右半边棉衣,将我的右手全部揽进她的怀里。
日子就这样温暖地过去了。到了1978年的冬天,有一天母亲去了长沙,第二天下午就回来了。她带回了七本课外辅导书,有语文的,数学的,物理的,化学的。那时课外书不容易看到,省城新华书店买要排队,小地方就更不用说了。母亲说,她是凌晨两点,到的书店门口,前面早已有人了。开门的时候,整个排了里多路长,去晚就买不到了。天气依然寒冷,人们都喜欢蜗居在自己家里,围着小火炉。母亲边缝着接着我已经短了一截的长裤,冷了就停一下来,双手捂着嘴,用嘴的热气呵护着自己已经有点冻僵的手。看着我在火炉边认真翻着新书的样子,她的眼里盈盈地漾满暖意。
我的儿子出生在阳历的11月30日,按农历已经立冬。这个时候出生的孩子,苦的是大人。母亲那时已经七十二岁了。刚出生的孩子屎尿多,没过一两个小时,就是一次。冬天出生的孩子是千万不能着凉的,湿了就得赶紧换。白天还好一些,要是到了晚上,都睡觉了,谁都不想起床。经常在深更半夜,我刚听到儿子第一声哭,正懒慵时;母亲却好像早就有准备似的,跑到摇蓝边,一边说,啊,宝贝,别哭,奶奶来了;一边解开儿子的屎片,将脏的扔进旁边的盆里,换上干净的,等把孙子哄得不哭了,掖好被子,端起盆子,然后颤颤巍巍地踩着细碎的步子,到卫生间,直到把脏的布片,洗净,拧干,烘好。冬天的日子短,下午六点下班,天已经黑了。等我借着路灯回家,母亲已经在家门口等我了。母亲说,我在,家里不用锁门的,厨房里上海青已经洗干净了,肉、葱、蒜、葁切好了,只等你回来下锅,我年纪大了,怕盐放多了呢。
前两年冬天,母亲回了趟老家。她说,想回去看看。没想到,这一去,她就再也没能回来一次荆门。母亲是今年重阳节走的。听哥嫂说,母亲走之前,并没有念起我;可能是她知道,我工作离家隔得太远,想也怕是指望不上了。人的一生只有几十年,而母亲和我却整整生活了四十八年。没有母亲的日子,今年的这个冬天,心里便顿时少了许多温暖,感到特别的寒冷。